談梅派唱腔特點

梅蘭芳先生是我國卓越的京劇表演藝術家。他一生所進行的創(chuàng)造，豐富和提高了祖國的戲曲藝術，為京劇事業(yè)的發(fā)展做出了重要的貢獻。我作為梅先生的學生，追隨老師二十年。遺憾的是，老師離開我們太早。我對老師的唱也知道得很少，但是還是愿意就如何更好地學習和繼承梅先生這筆豐富藝術遺產(chǎn)的問題，和廣大的戲曲工作者、戲曲愛好者談談自己的一些看法和體會，希望師友們給予指正。 梅先生的一生是以藝術為武器，為人民生活的理想而努力奮斗的一生。梅先生所取得的成就，是和他的虛心學習、刻苦鉆研分不開的。梅先生既尊重傳統(tǒng)又勇于革新，在京劇藝術的各個方面都有所發(fā)展和創(chuàng)造。 在京劇藝術領域里，梅先生不保守，不拘泥一格。他的老師有吳菱仙、喬蕙蘭、茹來卿、路三寶、陳德霖、王瑤卿、錢金福、李壽山、丁蘭蓀、謝寶堃等許多前輩名演員。實際上，他的老師遠不止這些，象和他同臺演出過的譚鑫培、楊小樓的表演藝術，他都非常熱愛；同時，他還向其他劇種吸取營養(yǎng)來豐富自己，象鼓界大王劉寶全先生就是他的師友之一。 梅先生不但精通青衣、花旦、刀馬旦、閨門旦這些旦行的表演藝術，還掌握了老生、小生、武生和其他行當?shù)乃囆g技巧，在表演藝術上融合了諸位大師的優(yōu)點。因此，在梅先生身上，文武昆亂，唱工、做工是兼收并蓄的。對于他的藝術決不是簡單地模仿所能學會的。這是一個非常艱巨的學習任務。 梅先生的唱，是以大方自然為主，平易近人。聽起來好象很平常，但內(nèi)容卻非常豐富，而且安排得十分巧妙。平穩(wěn)之中蘊藏著深厚的功力；簡潔之中包含著豐富的感情。這些特點如果只從表面上去理解，去學習，是很難學到的。想學到家，非下苦功不可。 梅先生的唱，早年是宗時小福一派，同時吸取了陳德霖老先生的唱法，也就是京戲青衣里老的唱法。這種唱法的特點是：常發(fā)細高的聲音，唱腔直線多于曲線，比較動聽。但美中不足的是，這種發(fā)音所包含的感情不夠復雜多樣。后來梅先生又接受了王瑤卿先生的啟發(fā)，力求字音的清楚，在出字、收音方面下了工夫，突破了原有的唱法。他兼演昆曲以后，變化就更大了。 梅先生說過，一個演員如果沒有健全的嗓子，當然不能夠吸引觀眾；有了好的嗓子，而不能掌握“音堂相聚”的方法，嗓子的優(yōu)點就發(fā)揮不出來。所謂“音堂相聚”，就是唱的時候，高音、中音、低音銜接得沒有痕跡，每一個起共鳴作用的器官部位都能發(fā)揮它的效能。 梅先生不僅有一條好嗓子，同時還掌握了發(fā)音的正確方法。所以，幾十年來，廣大觀眾都愛聽他的唱。他是真正達到了字音清楚、唱腔純正的地步。他所創(chuàng)造的新腔很多，都是在傳統(tǒng)基礎上發(fā)展起來的，聽了使人蕩氣回腸，心情舒暢。他的念白，也同樣是使用歌唱的發(fā)音方法，發(fā)出足夠的音量，使聽眾聽了感覺到既是親切的語言，又是優(yōu)美的歌唱。歐陽予倩老師說梅先生是美的創(chuàng)造者。我覺得聽梅先生的唱腔和念白，就是一種美的藝術享受。 我認為，學習一個流派必須得其全貌。就是說，應該從它的早期開始，加以分析研究，逐步研究他的發(fā)展道路，這樣才能夠正確地繼承。研究唱也是這樣。下面我想分早期、中期和晚期三個階段來談一談梅先生的唱。 梅先生早期的唱法是以繼承為主的。我們假如欣賞一下梅先生早年演唱的傳統(tǒng)劇目《祭江》，就可以發(fā)現(xiàn)梅先生是怎樣地尊重傳統(tǒng)，接受傳統(tǒng)，打好基礎，從而在藝術道路上循序漸進的。梅先生演唱的《祭江》，行腔吐字很接近陳德霖的唱法，剛多于柔?！都澜防锏囊欢蝃二黃慢板]，唱詞是：“想當年截江事心中悔恨，背夫君撇姣兒兩地里離分，聞聽得白帝城皇叔喪命，到江邊去祭奠好不傷情。”其中“心中”的“心”字，“悔恨”的“恨”字，“夫君”的“君”字，“兩地離分”的“分”字，唱得簡潔而有力，真象金石一樣的結實。這一段字字鏗鏘，行腔工整，完全會乎青衣傳統(tǒng)的規(guī)矩，和陳德霖先生的唱法是很相近的。 這段唱，可以代表梅先生早期的唱以剛為主的特點。梅先生為什么在這一時期著重地繼承傳統(tǒng)呢？梅先生自己說過：“藝術的創(chuàng)造必須在傳統(tǒng)的基礎上進行。一個演員如果眼界不廣，沒有消化若干傳統(tǒng)的藝術成果，自己就不可能具備很好的表現(xiàn)手段，也就等于憑空創(chuàng)造。這不但是藝術進步過程中的阻礙，而且是危險的。” 到了中期，梅先生的唱腔就由簡而繁了。而且為了適應唱腔的發(fā)展，在唱法上也進入了剛柔相濟的新境界。這就不能不談到梅先生創(chuàng)造的許多新戲。 梅先生在年輕的時候就學習了昆曲，并對繪畫、舞蹈等等各種不同的藝術形式作了研究。在這個基礎上，他創(chuàng)造了《天女散花》、《嫦娥奔月》、《麻姑獻壽》、《太真外傳》等新戲。 為了適應新戲的需要，梅先生首先不斷地發(fā)展和豐富京劇曲調(diào)。例如在《嫦娥奔月》里，梅先生為了表現(xiàn)嫦娥在酒后感到獨居廣寒宮的寂寞，向往人間的幸福，首創(chuàng)了最富于抒情性的[南梆子]。[南梆子]原是從梆子里移植過來的，經(jīng)過梅先生唱出來以后，就完全京戲化了，現(xiàn)在則已成為京劇的傳統(tǒng)的曲調(diào)了。在早期的[南梆子]里，我們可以聽出梅先生采取了一些小生腔調(diào)，唱腔方面直線多于曲線，剛多于柔。 梅先生不但創(chuàng)造了[南梆子]這一京劇的曲調(diào)，而且在運用上也非常靈活。象在《霸王別姬》這出戲里，他又用[南梆子]表現(xiàn)了一種蒼涼的情緒。我們一聽到“看大王在帳中和衣睡穩(wěn)，我這里出帳外且散愁情……”立刻就會想象到荒漠的古戰(zhàn)場，悲涼的秋夜，虞美人獨步月下憂郁、惆悵的心情，以及那種詩情畫意的意境。而在《王春娥》這出戲里，梅先生又創(chuàng)作了另外一種風格的[南梆子]，用以表現(xiàn)歡樂驚訝的氣氛。王春娥已經(jīng)死去了十三年的丈夫，突然間活著回來了，又驚又喜。梅先生在這里安排的[南梆子]用了幾個高音和比較花哨的腔，把劇情一下子推向高潮。從這三出戲里可以看出，同是[南梆子]，但三者的效果卻完全不同。 在梅先生設計的新腔里，一、二、三、四本《太真外傳》的創(chuàng)造特別豐富，其中以頭本“出浴”的反四平調(diào)最有代表性?！奥爩m娥在殿上一聲啟請，我只得解羅帶且換衣巾”這一段，無論在節(jié)奏上，在吐字行腔上，還是在高低繁簡上，變化更多，給人以無限美感的音樂享受，恰當?shù)乇憩F(xiàn)了“春寒賜浴華清池，溫泉水滑洗凝脂”的優(yōu)美境界。這一時期梅先生的唱腔是由簡入繁。 梅先生創(chuàng)造的曲調(diào)很多，不能一一介紹。 為什么任何一種曲調(diào)和唱腔，只要經(jīng)梅先生唱出來，立刻就風靡一時，群起效仿?為什么梅先生所創(chuàng)造出來的東西那樣受歡迎呢?這是因為：首先，梅先生遵循他自己所發(fā)現(xiàn)的藝術革新的規(guī)律，既尊重傳統(tǒng)，又尊重前輩的藝術成果和勞動，吸取前輩的藝術精華來充實自己，按步就班循序漸進；其次，梅先生很尊重群眾欣賞習慣，能適應觀眾的需要。 由于梅先生正確地認識了繼承與革新的辯證關系，而不是憑空臆造，閉門造車，所以他設計出來的新腔，既新穎而又不脫離京劇風格，很快地就為廣大的觀眾所接受。 另一方面，為了適應唱腔的發(fā)展，梅先生在唱法上也進入了剛柔相濟的新境界。這個時期梅先生的嗓音更趨于圓潤，更富于水音。他利用自己的特殊發(fā)音才能，把原來在語言上發(fā)音類型不同的字，通過藝術加工，高度統(tǒng)一起來。無論是張口音還是閉口音都唱得同樣響亮、圓潤，聽起來真可謂低音如珠走玉盤，高音可響遏行云。 比如，梅先生中年的成名作之一《生死恨》里“夜紡”段[二黃]，他唱得纏綿悱惻，是有口皆碑的。這段[二黃]唱腔，由[導板]、[搖板]、[回龍]、[慢板]、[原板]組成，布局別具一格，結構與一般戲的唱腔截然不同，而聽起來又是那么熟悉入耳。唱腔的高、低音安排得非常恰當，哀婉的地方如泣如訴，猿聲鶴唳；高亢的地方聲如裂帛，慷慨激昂。這段唱是“江洋”轍。梅先生的開口音、閉口音唱得都很響膛?！俺醺捻憽钡摹绊憽弊趾汀坝姓l知”的“有”字，梅先生唱得幾乎是同樣的圓潤清脆。這就是由于梅先生把咬字與行腔科學地結合起來的緣故。 梅先生能把所有的字音都保持在一個最大限度的共鳴位置上，所以任何詞句到了梅先生嘴里，都分不出什么圓的、扁的、長的、窄的。 俗語說“千斤話白四兩唱”。在念白方面梅先生的功力也很深。 例如京白，梅先生是吸取了王瑤卿先生念白的精華，結合自己的天賦加以創(chuàng)造，形成了梅派京白獨特風格的。記得有一次，梅先生聽了我念“穆天王”的京白，就對我說：“你是在學王瑤卿先生。學人不可以斷章取義，抄近路。從王先生晚年聲音上去模仿，這是不對的。應該勤勤懇懇學習王先生的特點，再結合著具體人物、劇情，念出來才有感情。這個時候的穆桂英只有十幾歲，是性情豪爽、英武過人的小姑娘，要念得甜、爽、脆而嫵媚?！?在韻白方面梅先生也是很有研究的。比如，在昆曲《游園驚夢》這出戲里有這樣一段韻白：“驀地游春轉，小試宜春面。春呀，春，得和你兩留連，春去如何遣?天氣好困人也?！边@段韻白梅先生念得好極了。兩句五言詩不僅段落分明，而且兩句之間似斷而連?！按貉?，春”這兩個“春”字念得又清晰又響亮，充分地表現(xiàn)出了杜麗娘的“我欲問天”的心情。接下來的三句略有停頓，音節(jié)之間仿佛給人以展轉深思的味道。正因為這幾句念白不但念得動聽，而且傳神，簡直把杜麗娘傷春的感情完全表達出來了。所以每次念到這個地方，臺下總是鴉雀無聲，連他在叫板之先輕輕地嘆的那一口氣，觀眾都能聽得清清楚楚。 梅先生晚年的唱，達到了爐火純青的境界。他晚年最后排演的一出戲是《穆桂英掛帥》。這出戲幾乎是沒有新腔，更沒有炫耀新奇的地方，就象齊白石的畫一樣，絢爛而歸于平淡，假如深入欣賞，就很容易發(fā)現(xiàn)內(nèi)在豐富的蘊藏。在用氣方面，不象他年輕時候的放多于收，而是“收放兼施”。就象國畫書法那樣講氣韻，意到筆隨，甚至于有的時候意到筆不到；有些地方唱得特別古拙，又有些地方一筆帶過。這樣，就給予觀眾極大的想象。 比如“掛帥”里有這樣一句“難道說我無有為國為民一片忠心”，“忠心”兩個字唱出了二十年拋甲胄的女英雄一旦重上戰(zhàn)場時候的雄心。梅先生提足了丹田氣，用立音唱得高可入云。又如“我一劍能擋百萬兵”的“兵”字，其實是一個普通的腔，這種腔在西皮的戲里是常見的，但是梅先生在這里卻唱出了千軍萬馬的氣勢，充分抒發(fā)了穆桂英當時的激昂感情。又比如“掛帥”中的警句“我不掛帥誰掛帥，我不領兵誰領兵，”一個“帥”字，還有一個“兵”字，用的是巧勁，不是拙勁。這些可以代表梅先生晚年唱法上的特點：古拙、樸素、淡雅、醇厚，這是藝術上最高的境界。 以上我介紹了梅先生三個時期的唱法，最后我把它歸納起來用書畫來比喻一下：早期的唱法是正楷，中年是行書，晚年是草書。以上所說的是我個人的一點粗淺的體會，是不足說明梅先生的演唱藝術的萬一的，甚至于有許多錯誤和不足之處，希望師友們給予指正。 （摘自 《戲曲群星（一）》） 已故京劇表演藝術家言慧珠是梅蘭芳先生的得意弟子，她文武昆亂不擋，青衣花旦兼能，能戲在200出以上，是二十世紀最杰出的京劇女演員之一。后于文革中遭迫害，自殺身亡。